作者 陳騁 編輯 王秀華

　　鵬翁生于晚清，長于民國。大器晚成，百齡書家，魯殿靈光，巋然獨存。張鵬翼(1898-1996)，名中羽，字鵬翼，以字行，自署自怡，又號養拙、忍默居士。系浙南當代文壇耆宿、書壇泰斗。十三歲，從清宣統元年(1909)己酉科拔貢(相當于舉人)、著名學者王鼎銘(王建之先生父親)學詩。曾肄業瑞安中學，歸后自學古典文學。二十一歲(1919)，始成為清光緒二十三年(1897)丁酉科拔貢、浙南著名經學家、教育家劉紹寬(字次饒，號厚莊)入室弟子，專攻古文，系劉氏得意門生。

　　

《百歲書仙張鵬翼先生存念》 尤有中 畫

　　

　　鵬翁在給蘇淵雷教授的一張詩箋上寫道：“少事文章老未休，苦心煞費識剛柔。最難叨契兩師友，前有龍頭后虎頭。”自注云：“生平師友最相契者，前有厚莊師，后有缽水翁，故云。”“龍頭”指劉紹寬，“虎頭”指蘇淵雷(有缽水齋，晚署缽翁)。古文也講剛柔，如太極拳，如書法，剛柔相濟。桐城派偏柔，曾國藩救之以剛。《劉紹寬日記》1936年12月15日：“張鵬翼以僧式崇詩序及《黃百川四十壽序》見示，皆佳，雅近桐城文字。”

　　有次他們討論古文詳略問題，師生末契，“彼此恍然”。《劉紹寬日記》1938年10月14日：“午后至張鵬翼處小坐。鵬翼頃閱《續古文辭類纂》，言吳南屏其父行狀甚詳，而梅伯言為作墓志銘甚簡括。余為言吳摯甫撰其父母甚悉，而張廉卿為作壽序，只撮其綱要數語。王荊公為丁元珍墓志銘，而歐陽公為作墓表，全不相襲。韓文《柳子厚羅池廟碑》，敘柳政績，與《子厚墓志銘》全不相襲，可知古人立言之法。鵬翼因舉顧亭林言古人之文，一集之中，亦無冗復。且稱人之善，見于祭文，則不復見于志。見于志，則不復見于他文。人讀全集，可以互見也。……彼此恍然，可得學問相長之益。”

　　

鵬翁給蘇淵雷教授的詩箋

　　

鵬翁98歲時為《平陽年鑒》題寫的書名

　　

　　民國時期著名書法家、學者楊悌和張鵬翼經常談文論藝，也很投合，他們同是劉門弟子。楊悌在《紫霞山館記》中說：“鵬翼從厚莊劉先生游，治古文辭，講求義法，自韓歐曾王，以至歸方姚梅諸家，皆誦讀而模擬之，以求合乎古。”可見鵬翁古文也是學桐城派，可惜其古文作品沒有保存下來，現在只有一篇《劉紹寬傳略》。

　　鵬翁五十歲后(1947年后)開始如北宋黃庭堅以雞毛筆作書，晚年“老樹著花無丑枝”，人書俱老，技進乎道，奇崛古拙，清空渾厚，如韓愈詩一樣，硬語盤空，戛戛獨造，這與他前期受過良好的傳統文化訓練有關。他向初學書者專拈出一個“清”字，可能源自桐城派古文，因為桐城文字講究“雅潔”，錢基博在《中國文學史》附錄《清代文學綱要》中說：“夫桐城諸老，氣清體潔，海內所宗。”

　　

鵬翁《論書詩》

　　

鵬翁自作詩《學書數十年》

　　

　　1939年，縣城星社(詩社)成立，社長是劉紹寬，成員有二十多人，以年輕人為主，如蔡孟平、張鵬翼、溫秉民等。成員中有詩人應俠民，1949年后寓居臺灣，其《思補室詩存》(于佑任題書名)中有一組詩，題曰《賦呈星社諸公廿二首并敘(民國二十九年仲春)》，寫了二十三個人(黃梅僧、蔡笑秋夫婦共一首)，其中寫張鵬翼先生的曰：“書中稱圣酒中仙，逸興淋漓欲放顛。憂憤知君消未得，時從醉里學逃禪。”從中可以看出些端倪來，如“書中稱圣”，應該不是指王羲之，而是指草圣張顛(張旭)，用的就是作詩詞中“切姓”修辭法，因為鵬翁姓張，與張旭同姓，再說第二句“逸興淋漓欲放顛”的尾字就是“顛”字。可見那時鵬翁已專注書法。“時從醉里學逃禪”，鵬翁當時心中有憂憤，以酒自澆塊壘，并且學習禪宗，打坐參禪。

　　“入門引路須口授，功夫無息法自修”(太極拳《十三勢歌》)，金針度人，春風化雨。1945年，張先生任教于平陽中學，高足弟子有蕭耘春、謝云等。據說他上課照他老師厚莊他們的傳統辦法，有時就簡單說“有味”，注重整體，只可意會，不可言傳，沒有語法分析、難字生詞、段落大意、中心思想等。鵬翁教蕭先生讀杜詩，如“當飯吃”一樣。蕭先生說學做舊體詩，也要像學書法一樣，先挑一家學，入門后，再兼收并蓄，如沈曾植那樣“不舍一法，不專一法”。學做舊體詩，如不專一二家，就如學書法不臨帖的人。“唐臨晉帖詩”那樣，可能是不行的。

　　蕭先生讀清代碑學開山之祖包世臣《藝舟雙楫》，說自己不大懂，其師鵬翁說先盡管讀下去，慢慢會懂。包氏名著《雙楫》上半部論文(含詩)，后半部論書，顧名思義，詩文和書法是藝術之舟的雙槳。藝術之舟有了此雙槳，就能更穩更快地在藝海里劈波斬浪，奮勇前進。2021年7月30日，由浙江省文史研究館、浙江美術館、中共平陽縣委、平陽縣人民政府主辦的《振迅鴻歸——張鵬翼先生書法作品展》在美麗的西子湖畔浙江美術館開幕，展期半個月，反響很大，影響深遠。開幕的當天晚上，“張鵬翼藝術人生”主題沙龍在位于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的南山書屋·象山之家舉辦，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教授戴家妙先生從三方面論述張鵬翼書法特點，其二即謂其書法風格與審美追求總體來講是受包世臣的影響。

　　1960年后，鵬翁任縣圖書館古籍部義務管理員。筆者曾問縣圖的人，他自己借線裝書看，借的次數最多的是哪部書？答案是《莊子》。《莊子》是中國文學源頭，想象豐富，行文恣肆，如西方文學之于《圣經》。《莊子》開篇即說：“北冥有魚，其名為鯤。鯤之大，不知其幾千里也，化而為鳥，其名為鵬。鵬之背，不知其幾千里也，怒而飛，其翼若垂天之云。”鵬翁名字就出自《莊子》此處。“風之積也不厚，則其負大翼也無力”，經“培風”之后，大鵬鳥展開那遮天蔽日的巨大翅膀，水擊三千里，扶搖直上九萬里，從北海飛向了遙遠的南海。張先生經長期“積厚”之后，有了后來的成就，其書法藝術的“底色”是什么？答案就在他《書法心得雜談》一文的第一句：“余平生耽好詩詞古文、釋道之學說。治學同時，留心翰墨，無間臨池。”

　　鵬翁曾說：“練書法就像打太極拳，運氣入靜，萬慮皆消，富有禪味。”可能淵源自黃庭堅“以禪入書”的思想。其《書法心得雜談》第五點“心得”即“禪味”，“心靜即字清”，“清靜者即禪也”。